传世汉《曹全碑》最初拓“因”字未损本,历来著录各家,皆首推今存上海博物馆的清代沈韵初、顾氏过云楼递藏之本,王壮弘先生《崇善楼笔记》(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0月)中,即专列“郃阳令曹全碑(城外本)”条,其中记曰:
“因”字未损本,余见长洲顾氏过云楼藏沈韵初旧藏并跋本及沈雪庐本。顾本今在上海博物馆,内略有残损;沈本缺一页。其他闻彭二林藏有一本,天津李芝陔藏有一本,陆伯翔藏有一本(陆伯翔,廉夫之子)。陆伯翔本今在苏州其后人处。
今检“上海博物馆藏碑帖珍本丛刊”第四辑(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12月)影印的沈韵初旧藏《曹全碑》“因”字未损本,确可见其中稍有因拓本纸张破损而残缺之字,如碑文第一行(对应裱本,为碑拓部分第一开。以下皆径称第几开,不复说明)“既定尔勳”之“既”字、“福禄攸同”之“同”字右小半,第六行(第五开)“易世载德”之“易”字,第十二行(第十开)“存慰高年”之“高”字,第十八行(第十五开)“临槐里”之“槐”字“木”旁等,应皆属此类。而第十二行(第十开)“遂访故老商(笔者按:此处‘商’字后的字为上面一个‘曰’字,下面一个‘章’字)……”之“商”字,其下半部分不仅可能因洇墨而模糊,且有一条细小白缝,斜穿而过,致其“口”部笔画看上去略显错位。虽此字在该碑断裂时亦近裂处,然其整个字却恰在裂缝下方,且稍有距离,理应无碍;而世存稍晚于此本的另外几种“因”字虽损、碑尚未断的明拓善本中,此“商”字下半亦多基本完整,则上海博物馆藏“因”字未损本中由影印本所见此“商”字下半之种种情状,是否可能系拓墨或装裱等方面的因素所致?但究竟如何,恐怕还有待于目验原本,细察其详。此外,就影印本可见者,还有第七开(碑文第八、第九行)中“攻城墅(野)战”,亦错装成“城墅(野)攻战”。
上海博物馆藏《曹全碑》“因”字未损本
《曹全碑》第二十二行之“商”字(从左至右:上海博物馆藏本、国家博物馆藏本、王懿荣旧藏本、安思远旧藏本、和汉堂藏本)
又王壮弘先生谓“沈雪庐本缺一页”,因取文物出版社2007年6月影印的和汉堂所收该本,与包括上海博物馆藏“因”字未损本在内的善拓诸本互校,并未见缺失。唯其首行“因氏焉”之“因”字,据马成名先生《海外所见善本碑帖录》(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6月)中记述,“此本与顾子山本相校,‘因’字略有不同。此本‘因’字笔道纤弱,疲软乏神。但细察‘因’字与上‘国’字,墨色又似相同。因未见原本,未敢定论,仅以存疑待考。但此册是未断本,无可疑议。”然与其他未断诸本相校,其第十八行“贡王庭”之“王”字,笔画已有明显泐损。至王氏另外列举之“彭二林本”,迄今为止仅见上海博物馆藏本后沈韵初跋语中述及。“李芝陔本”据说清末曾在赵尔巽处,后流往域外。传该本“因”字之旁,有翁方纲小字题注。周肇祥《琉璃厂杂记》(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10月)中曾记:“补庵藏《曹全碑》,翁覃溪故物。有黄小松跋,桂未谷题签。未谷定为‘乾’字未穿本,覃溪定为出土最初拓。字字锋芒转折如新,‘因’字下横笔稍填,中间三笔确是完好。此碑出土即有一线裂纹,后即从此断,‘因’字中间未损,其为初拓无疑。补庵得之其妇翁李芝陔者,芝陔八十一岁手跋,考订甚精确,天壤瑰宝也。”而陆伯翔本,亦不见踪影。
和汉堂藏《曹全碑》之一
和汉堂藏《曹全碑》之二
上海博物馆所藏《曹全碑》初拓“因”字未损本,因系上世纪五十年代经苏州过云楼后人顾公雄先生临终遗嘱、再由其夫人沈同樾女士率子女,与其他古代书画等珍贵文物一并捐赠,故又常被称作“过云楼本”。然另有因此而即以过云楼创始人顾文彬(1811-1889)之号,命其为“顾子山藏本”或“顾子山旧藏”者,则与史实稍有误差。因为此本归顾氏过云楼之前,曾经当时金石学名家川沙沈树镛(韵初,1832-1873)收藏,册后存其题跋二则,其一曰:
碑出土在前明万历时,“因”字最先阙;后乃中断有裂文,后乃“乾”字作“车”旁。余所见旧拓本,“乾”字多未损,“因”字则无不阙者。今岁夏始得此“因”字完善之本,乃出土最初拓也。爰重装治,当永宝之。同治乙丑十一月小寒节,书于京师寓斋。
知沈氏获得此本,在同治四年(1865)乙丑之夏,恰与另一安思远旧藏明拓未断本《曹全碑》中杨守敬宣统元年(1909)三月间所记“同治乙丑,于京师富华阁见此本,首行末‘因’字尚可见,为沈韵初所得”,正相符合。另一跋作于次年,记其所知有关“彭二林本”之事:“《曹全碑》出土最初拓‘因’字未损本,传世绝少。向惟彭二林先生有一本,珍秘殊甚。后被下人窃取,携至嘉定,黄君本诚以番银六十四饼得之。彭氏欲赎回,不可得,几启讼端。庚申之难,黄氏物亦散失殆尽。此册非二林本,而‘因’字亦未损缺,当以鲁灵光视之。丙寅八月十三日灯下,郑斋记。”同治十二年(1873)沈氏卒后,此本传至其子肖韵(又作筱韵、小均)之手。再经二十多年,乃出以求售。《翁同龢日记》(中西书局2012年1月)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十二月廿三日(1900年1月23日)记曰:“见沈小均家汉碑,惟《曹全》‘因’字不损本为最。”隔天之后的廿五日(1月25日)又记:“摩挲沈藏碑,即令弢送还。”此时距光绪十五年(1889)顾文彬辞世,已经十年以上。而翁氏平日虽颇喜汉碑名品,且留看之后,语亦称许,然最终却仍着人送还,未知何故。于是不久之后,遂为顾鹤逸所得,并颜其斋曰“因因庵”。顾氏同郡友人、学者曹元忠(君直,1865-1923)当年为此撰写的《因因庵记》,今犹存册尾,可证其事:
昔武平郭嗣伯得万历间所出《曹景完碑》,云是最初拓,止一“因”字半阙,而余友顾君鹤逸藏本独完,盖即赵子函所见无一字缺坏者。既以名盫,复属为记。曰:汉石晚出,《曹全》最完。毡椎皕年,捶字至今。“乾”旁作“车”,“咸”内成“(笔者按:此处双引号内的字为上面一个‘二’字,下面一个‘口’字)”。覃溪所见,其犹病诸。远溯国初,岁行壬子,曝书再跋,碑以中裂。矧更阅岁纪,文字磨灭。求其点画,须殽阬麫之,填补其刓阙,尟武阳之隶格。君从何处得此本?叔云半圛,忽丽重霄。缺月就沈,复縆生霸。独抱孤本,照汉时之金薤;亲拾劫灰,流明代之烟墨。片石之善,可与共语;家藏之宝,亦以名斋。盖方之永欣寺中,匣《兰亭》于梁上;海榴堂里,牓萧字于壁间。媚古之深,何以逾兹?独惜走与景完,忝同姓氏;静思时会,亦际阳九。訞贼之起幽冀,几与张角;县民之燔城寺,有甚郭家。而家巷潜身,刊石何世。此又因君宝刻所菀结而三叹者也。光绪二十六年,太岁庚子秋七月,同郡弟曹元忠题记。
上博藏《曹碑》“因”字未损本后曹元忠撰书《因因庵记》
由曹氏署年,可推知顾氏得此本,应在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岁末(1900年1月)翁同龢看过并着人送还之后的半年左右。鹤逸名麟士(1865-1930),号西津、鹤庐主人等,苏州过云楼创始人顾文彬之孙。因其父顾承早逝,遂承祖业家学,为过云楼传人。尤擅丹青,以山水见长,堪称一代名家;又与吴昌硕、金心兰、吴大澂、顾若波、陆廉夫、倪墨耕等,同结怡园画社。书画之外,并嗜版本目录及金石碑版,因得与同好此道的曹元忠,往还切磋。王欣夫先生所辑曹氏《笺经室遗集》中,除隐去年款的《因因庵记》之外,还多存为顾氏所收古籍珍本撰写的题跋文字,而该集卷十三中署年丙辰(1916年)二月的《宋徽宗词集跋》开首,又忆及“光绪庚子岁,余假馆顾氏怡园”,遂知《因因庵记》之撰写,亦正在此间。另今人田洪先生所编《王季迁藏中国历代名画》(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11月)一书中,有南宋赵孟坚《水仙图卷》,即《过云楼书画记》卷五著录为“赵子固《凌波图》卷”者,卷后历代诸家题跋中,有褚德彝丙子(1936年)长跋,最后述及:“此卷旧藏元和顾子山家,后属吾友曹君直撰过云楼书画记,成即以为酬。君直殁后,谷孙世大兄以重值购得之”,倘以曹氏年齿推之,此事恐应与《过云楼续书画记》之撰写有关,而曹氏晚年号凌波居士,不知是否亦缘于此?
2006年,一批新出的吴昌硕(1844-1927)手札,现身苏州。总共七十九通信札中,有七十三通为致顾鹤逸者。后经整理影印,成《过云楼藏吴昌硕信札》(谢麟公编,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7年9月)。据书前《吴昌硕致顾麟士信札考述》一文研究考订,这批信札大部分写于吴昌硕四十多岁到六十岁左右,当时其常住苏州。其中一通整理者命名为《昨晤札》的信中,有吴昌硕以《曹全碑》拓本请顾鹤逸鉴定之语,略谓:“奉去《曹全》一本,拓甚精,祈法眼一鉴,是何时拓手?‘因’字未有,‘乾’字固未穿也。示知为幸,碑望即掷回。”其实,据留存于世的吴昌硕旧藏及相关题跋等,能知吴氏于包括《曹全》在内的汉碑善拓,亦多用心,却仍专门求教,意欲得顾氏一言,则当年顾氏的鉴定眼光和名声,似可想见一斑。惜传说其生前有意撰写的那部《因因庵石墨记》,终未见成稿,唯同属怡园画社成员的画友金心兰(1841-1909)为其所作《因因庵校碑图》,至今尚存。